北方的冬季刚下过雪。
银灰色的天穹，将整座坐落于黑岩山脉脚下的巨流城，罩进了一片朦胧的阴霾中。
从巨流城城门口望出去，昔日里满大街的红墙绿瓦都被白雪覆盖。
屋檐边上，积雪消融后的水滴形成了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锥，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这是一条由黑灰色岩石铺就而成的笔直街道，道路上的新雪已经被扫至两侧，堆积成一块块斑驳的雪垒。裸露出来的地面看起来年代久远，已经被漫长的岁月侵蚀而磨去了棱角，有些地方已经碎碎补补修缮了无数遍。
正值午后，街道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近日，在南边活跃的冒险团被武魂殿打压的厉害，有不少小有实力的冒险团都跑来了北方，故而大街上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赵无极摸了摸自己饿扁的肚子，走进街边一间普通的面点铺，叫上一碗馄饨。
这个时候正是饭点，街道上的各种商贩叫卖声络绎不绝，空气里弥漫出一股股清新扑鼻的肉糜茶香。
听闻北方人最喜欢吃饼子，在这方面的手艺堪称一绝。不过赵无极是南方人，吃东西总爱带点汤汤水水，在这大冬天里来碗馄饨，对他来说显然才是那个不二的选择。
“吸溜～”
刚出锅的馄饨带着蒸汽腾腾的水雾，皮薄馅厚鲜嫩可口，就是有点儿烫嘴，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股股冷风拂面也凉的很快，赵无极又多加了些葱花连汤带水吃得格外的香。
在魂师界闯荡这么些年，赵无还是第一次踏足这片北方大地。这次如果不是为了寻找自己失踪的学生，大概率也不会来这里。
“先生，再送您一碗免费的例汤，里面加了点姜片，可以驱寒…”面点铺的小贩，又热情地给他添了一碗热汤。
小贩身上没有任何魂力波动，看上去就是个面色和善的普通老人。故而在面对赵无极时，他也不免拘谨。
因为对方实在是太显眼了。
不论是气质，还是那一身磅礴的肌肉。
赵无极道了声谢，顺道也向他打听了一下关于蔷薇冒险团的事。
很可惜，小贩只是个小本生意的普通人，对此知之甚少。
也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又怎么敢议论魂师界的事呢。正想着一会是不是该去一趟城中村时，赵无极突然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噪音。
就在面点铺南侧，有一棵巨大的枫櫆树，树杆上长长的枝干被积雪压得弯曲，寒霜在树叶子的表层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壳。树的底下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
此时，几个孩子正在空地上打架，中途有个小女孩被一脚踹出去老远，身体踉跄间撞到了枫櫆树上，顿时一阵树叶晃动，无数“哗啦啦”的碎冰块就从树上掉落下来，其中有不少都落在了面点铺的棚顶之上。
而他听到的噪音就是冰块砸落下来的“砰砰”声。
就好像是一种连锁反应。
棚顶上的积雪受到了冲击纷纷从边缘滑落下来，砸落在地上的刹那间，空气里顿时扬起一阵纷飞的碎雪渣子，甚至有不少细细小小的碎雪都溅到了顾客们的碗里。
铺子里的小贩见状，直起身来，他一边骂骂咧咧地数落着那群孩子们没有家教，又一边低眉顺目地跟各位顾客连连道歉。
在冰雪的寒芒映照之下，他那张宛若枯槁般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上面的皱褶显得愈发深邃了。
“不好意思啊，他们都是些城里的孤儿，平日里也没有父母管教，各位别往心里去。”
小贩的态度十分谦卑，想要在这魂师横行的北方生存下去，做生意时也不免要矜矜业业些。
看他如此连贯的一套动作，想来这种事也已经司空见惯了。
这会儿在面点铺里的人不多，也都是些熟络的老顾客，多少会给他点面子。而作为生客的赵无极自然也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反而他的目光一直紧紧地锁在那群孩子身上。
一共四个孩子，最大的是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拥有一柄短刀一样的器武魂，已经是名一环魂师。其次是一个十一岁左右的蓝发女孩，武魂斑斓猫，她身上虽然没有魂环，但涌动的魂力已经接近九级左右。在她的右手位置还站着一个和她同龄的独臂男孩，男孩的魂力要比她强些，武魂是金刚袋鼠，显然距离一环魂师就只差一个魂环了。
若把他们放在中级学院里，也算是些天赋不错的孩子了。
而在她们面向的对立位置，则是一个周身氤氲着一层淡淡红雾的六岁小女孩，方才正是她被独臂男孩脚上，那附带武魂特性的一击踢到了树杆上，从而引起的一个小插曲。
“啧啧，西街的臭狗屎，你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吧？”短刀少年表情戏谑的朝小女孩缓缓靠近，手中由武魂形成的短刀不断的在指尖转悠。“不想受罪的话，就把你欠老子的铜魂币十倍奉还回来，否则今天就让你爬着走出东街！”
“别和她废话，上次这家伙抢了咱们的羊角薯，还害得大哥你被饿了肚子，真是可恶。”蓝发女孩蹙了蹙眉，跟在短刀少年右侧，语气恶毒的说道：“要不咱把她的腿打断丢回去西街吧。”
这东街和西街是整个巨流城中普通民众的势力划分。多半是以乞丐、商人、以及一些灰色链条组成，两者之间是竞争的关系，背后也少不了会有一些家族的影子存在。
赵无极也只是听过两派不和，具体内容并不了解。
那几位小孩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像一把把利刃刺进了他的耳膜里。唯二有这种感觉的，还有那个小女孩。
此刻，她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揉了揉自己已经受伤的肋骨，翻了个白眼，“我不过是刚好住在西街，又刚好是个流浪者罢了，对你们的派系之争没有兴趣参与。”
“呸，还不参与？羊角薯的事这么快就忘了？”那蓝发女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像猫一样低沉尖锐的振鸣声。
听到她说的话小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哈哈大笑，“我觉得你们才是在搞笑，怎么？别人给我的东西，我不愿意让给你们就是抢了？”
“真可悲，用你们的逻辑活在这个世界上得多么悲哀。”
“哼，快把她的臭嘴给我撕了！”蓝发女孩伏低身子，双腿借力一跃，手上的指甲疯长迅速朝着小女孩的方向再次攻去。短刀少年和独臂男孩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小女孩面色凝重起来，身上的红雾更加清晰了，她手中光芒一闪立刻出现一根漆黑如墨，形状似刀似剑的木头。
看上去像是个变异失败的废武魂，但她身上的魂力甚至比那个蓝发女孩还要强上不少。也许1v1她未必会输给蓝发女孩，但现在可是1v3，而且对手中还有位比她多出一个魂环的少年。
一个魂技的差距，可不是简单的技巧就可以弥补的，况且，小女孩似乎才刚觉醒武魂没多久，对魂力的运用并不熟悉。战斗没两个回合她就被合围在雪地里，短刀少年将她头朝下地拖行了好几米远，地上沿途厚实的雪几乎没过了她大半个身子。
“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信陈。”蓝发女孩趁机一脚将小女孩踹下路边一个排污水的沟渠，语气里是丝毫不掩饰的恶意。
在魂师界闯荡多年，赵无极很清楚那边正在发生什么，但他不想管这档闲事，一点也不想。
况且…这个世界上的闲事太多了，想管也管不过来。
“忒！”铺子里的小贩狠狠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眼睛里满是厌恶之色，显然他也发现了那边的不对劲。
估计这也不是第一次影响他做生意了，这会子他脸上先前的和善变得不复存在，反而多了几分狰狞。
赵无极轻轻咳了一声，小贩顿时回过神来。
他脸色一红，赶紧拿着抹布假装擦拭桌子。要让别人知道他一大把年纪还跟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计较，在巨流城中也就不用混了。
忙活了好一阵后，老板见赵无极的碗筷未动，面色纠结。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商人他还是有些见地的，上前开解道：“客官您就放心吧，那群小家伙们就跟人精似得，要是能被打死早就死透了。”
赵无极垂着眼眸没有说话，他的人生也不是一帆风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件事…
这个世道，根本就一点儿也不善良。
那边实力悬殊的战斗结果可想而知，很快就到了尾声。
小女孩蜷缩在沟渠的雪坑中，扑腾了半天也没能从积雪中爬出来，但那另外三个小孩可也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他们下手可没有一丝手软，先前那句让她爬着走出去的话，显然也不止是说说而已。
雪坑中的小女孩好似也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她死死的撰紧拳头也不喊疼，而是逮住机会在第一时间抓住一个人的腿就狠狠地咬了上去。
不巧被咬住腿的正是那个蓝发女孩，剧烈的疼痛，使得从她嘴里发出来一声穿破苍穹的凄厉惨叫。
“敢咬蓉儿，我让你死！”短刀少年陡然间身上魂力流转，白色律动的魂环和阳光下透亮的积雪遥相辉映。
见到自己的同伴被小女孩咬伤，少年下意识地就运用了魂技。魂环上的光芒一闪而过，待回过神来时锋利的刀刃就已经狠狠地扎进了小女孩的背部，其力道之大估计已经深可见骨…
嗤～
少年拔出利刃时，艳丽的鲜血挥洒在雪地里，只见白雪饥渴地啜饮，在他的注视下迅速染成暗红，如同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直到小女孩奄奄一息时，那群残暴的孩子们才肯离去。
赵无极是一个旁观者，他几乎目睹了全部过程。而同样作为旁观者的面点铺小贩已经吓得跌倒在地上，语无伦次起来。
桌上的馄饨已经凉了，空气中不见一丝水汽。
赵无极抱着碗将剩下的汤汁一饮而尽，然后丢下几个铜魂币正欲离去。
就在他要离开之际，见那原本倒地不起的小女孩忽然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她“呸”的一声将恰在喉咙里的，混合着粘稠血水的碎肉吐在路边，并狠狠的踩上几脚。
显然，她方才的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都是装出来的。
发泄完了，她这才虚弱的对着空气呢喃一句，“嘶～真疼，这群狗杂种打我就算了，还拿刀扎我，等我回来一个都别想跑。”
倘若是换做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女孩这个时候不应该哭着回家找妈妈么？再不济也会疼的掉几滴眼泪吧。
她没有，反而还在悻悻然地想着该怎么报仇。
疯狂，桀骜，记仇。
赵无极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这些形容词用在一个六岁小女孩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出现的赵无极吓了女孩一跳，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毫不掩饰的打量他。
过了一会，她露出一个明媚灿烂的微笑开口说道：“叔叔是想要请我吃馄饨吗。”
赵无极愣了一下，刚才这家伙可一直都是被摁在地上挨揍呢，甚至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然而在那种时刻，她居然还有心思去观察旁骛。就连他在面点铺子里点了一碗馄饨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此心性绝非常人。
况且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维逻辑，见到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第一反应应该是害怕才对。
尤其是像他这种，一条手臂都能当门板使的“非正常人”
小女孩面色很平静，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不是她身上有着可以逃跑的绝对实力，那就是说明像这样的场景几乎是她的家常便饭了。
明明只有六岁…
究竟是什么样的成长经历，才会对这种场面波澜不惊。
“你叫什么名字？”赵无极再次问道。
女孩不叹了口气，语气淡然，“喂，臭老鼠，贼丫头还有小乞丐，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赵无极低头看她。她很瘦，长期营养不良的那种瘦，身上穿着一件褐色染血的皮袄，皮袄也不合身比她整个人大了一圈，看上去不伦不类，而且已经脏的可以包浆了。
不过脸却是干干净净红扑扑的，还泛着点血丝，好似被风霜吹拂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听说巨流城的人们以狩猎魂兽为生，每年都有大量捕猎者死在魂兽手里。
如此，巨流城中多孤儿这一点倒也说的过去。
随即赵无极无奈的一声叹息，他终究是心软地从钱袋里取出来十枚金币放到女孩手里，然后扬长离去。
这笔钱在普通的城镇，都可以够一家三口省吃俭用的生活大半年了。
就算是在巨流城这样挥金如土的地方，也够她一个六岁小姑娘生存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若是再省点花的话，说不定还能更久。
“哟，还遇到了一个好人呐，”小女孩看着自己手里的金币，然后歪着头望向赵无极离去的方向，她伸手掏了掏耳朵，喃喃自语道：“这年头好人可不见得命长啊！”
没走多远，赵无极就听到了从后边传来的嘀咕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