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行马匆匆，二人来到山底。
青溪从眼前划过，留下一块透明的胶带。
溪流在咚咚娇吟里蕴满危机，石拱桥成了两岸最为保险的连接枢纽。
这条溪流是本地百姓的母亲，生活用水取之不尽，到了冬天还是源源不断，断崖处依旧急湍甚箭，缓处则厚重低沉。
这样的好水，并不只有伟大的母性。
有些随波逐流的小船会莫名消失在途中，尸骨无存。
有人说是遇到了劫匪，有人说是青溪女神请他们做客，有人说是水底藏了一只虾怪，连人带船给吃了。
就像百慕大三角的传闻一般离奇。
沈游触景生情，想起这些传说，用大学生的思维进行了思索。
他认为，一条小小的溪流是不足以吞噬那么多人命还毫无反馈的。
“起码得吐出点骨头。”
他想起看科教频道一档解密栏目时的画面，在一个湖里也发生过巨大的惨案，扑朔迷离的说法令人极度激动，结果真相却令人大失所望。
从宽敞的桥面上走过时，沈游想到了结论：在青溪某段水域出现了巨型漩涡。
马蹄落下，哒哒声轻巧无力。
他们慢慢前行，看到周边有人就拱手自我介绍：“在下沈游，是花月集的首领。”
“邓玉。”
“凌百龄。”
当事人往往露出钦佩的眼神，回礼道：“原来是沈老大，久仰了。”
这样走了三里地，所遇之人好像都是一样的态度：略感惊讶，没有惊吓；抱拳回礼，叫声老大。
三人都感到欣慰，本来快活的心态更放松下来。
其实沈游不喜欢老大、大哥这个叫法，无论是谁这么叫，他都不感兴趣。
因为这具灵魂生活年代的问题，沈游的需求更靠近那个还在上大学的年轻人。
当年到了发春年纪的沈游，始终抑制着自己，没有过春风拂面的悸动。
所以，现在若有个女孩子肯叫他一声沈大哥，他将得到比老大这个位置更充盈的幸福感。
而且这声沈大哥，让他有一种大侠的感觉。
当年他高中得到语文老师推荐，在一个暑假接触了武侠小说，一口气看完了五本，其中最喜欢的就是无双浪子“沈大哥”了。
再往前走就是县里的大街。
如果穿越前沈游知道这里离山寨那么近，准会张大嘴巴感到震惊，但是现在他毫无类似体会。
他只知道一会儿会遇到更多人，可能出现复杂的状况。
道路己经十分宽阔，平行走过两辆三匹马拉的车子不成问题。
道路两边房屋成排，店铺处外观新奇，装饰靓丽。
有些屋子是私人的，不那么讲究外表。
这些店铺有卖布的，卖酒的，卖牙刷的，卖各种农具的，还有卖房的，住宿的……街边地摊上有卖手工艺品的，卖菜的，出售一些个人二手货物的……较为肮脏的角落有卖牛羊的，卖自己的。
嘴会说就随时叫卖，遇着路过人问问，拉扯一番。
懒得说话的也不是一点生意都没有，集市上，除了货物更迭，各个年代都差不多。
沈游骑马走在前面，左右转转，觉得自己一旦上山，不管过了多久出来，都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视野忽然就宽阔了，心情顿时也不一样了。
邓玉看见一个年轻人摆的地摊上有不少有趣的东西，于是翻身下马，蹲在他对面。
沈游和凌百龄也下来，放了缰绳，那三匹马还是乖乖立在原地。
邓玉拿起一个大理石雕成的青骢马像，十分精致小巧，手一握就能紧紧包裹。
见有人光顾，年轻人招呼道：“大爷有什么喜欢的，请随便看看。”
邓玉道：“大爷可当不得，我俩年纪也就相差了两三岁。”
“哎，花月集的二当家，可不是二爷吗？
承受的起。”
在那随意把玩的沈游和凌百龄，听见这话，突然惊到了，都转头向他看去。
他们认为这是个像算命先生一样的奇人。
都在心里琢磨：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邓玉平静地问道。
年轻人莞尔一笑：“刚才我大爷来给我送饭，听他说的。”
他们骤然泄气。
这个小摊子上不止有雕塑作品，还有一些山寨的书法描摹。
邓玉从里面拿出一个碗口粗的布轴，打开后是一张张叠在一起的纸，颇有年代感。
里面有李斯，蔡邕，王献之，张芝，赵孟頫等人的作品。
山寨也就罢了，让邓玉更加忍俊不禁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张纸上写着“董其昌绝笔”。
他无奈地摇头，笑道：“人家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他们在这里花了几十文钱。
邓玉买了本宋刻本的《李太白文集》，有褶皱和残缺；沈游要的是一袋牡丹种子；凌百龄收下一个己经褪色的肚兜，据说是当年女将秦良玉还未发迹前，一个小偷在她家院里偷来的。
买下东西后，他们都觉得牵匹马逛街太麻烦，一致决定将马拴在一棵杨柳下，给了二十文钱拜托旁边捏糖人的老汉照看。
他们沿着云屏大道首走，在这条最热闹的街上，他们见到了最多的人流和货物。
沈游注意到，以前在手机上看到的昆仑奴，不知什么时候也能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他以为这一地带，多是少数民族，曾在京城盛行的那些玩意儿不会那么入时地传到这里。
他看到仅有的几个昆仑奴，长相出入很大。
有个皮肤很黑，有个皮肤又偏黄。
肥头大耳和尖嘴猴腮，彰显着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区。
一些会玩鸟的商人聚集在一座小桥边，那里有一家叫“弄鸟轩”的铺子，店主人看起来十分精明。
沈游凑过去看他学各种鸟叫，叽叽喳喳，啾啾，咕叽咕叽，口技出神入化，什么都能学得人鸟难分。
围观人各种叫好，对他笼里的小鸟也喜爱不己。
有红绿色的，有黑白长尾的，有黄灿灿的，还有蓝翎的，全身黑红蓝带鸡冠的——笼子在地上累叠起来，在树上还挂着几只。
沈游心里诧异，原来玩鸟也是艺术，也能高雅。
当年李世民捂死那只鸟，还不如死在笼子里呢。
看过热闹，他们去桥对面打酒。
出门竟撞上一位江湖郎中。
这人有着这个职业自带的黑色长胡子，一根紫竹杆上系的幌子写着：无所不知。
他打着道教旗号走江湖，自然也就戴上了那顶混元巾帽子。
他眼睛明亮，卧蚕宽如小指，皮肤蜡黄，耳朵被耷拉下的头发遮住一半。
这看起来是个西十来岁的中年人。
沈游对他印象最深的是鼻子上那颗痣，黄豆大小，却有着螃蟹的形状，就那么慵懒地趴在鼻翼左侧。
“你是谁？！
是不是瞎？”
那中年人骂道。
凌百龄也毫不客气，断然回道：“你说错了，瞎子才会去骂别人瞎。”
“可笑，骂别人瞎子的，难道只能是瞎子？”
“没错，因为只有瞎子才看不见别人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大大地张着。”
“混账！
别人长着眼睛，但是他却不用，把别人撞着了，他和瞎子有什么区别？”
“老家伙，此话不通。”
凌百龄轻松应道，绕着他走了一圈，“你走江湖，是坑蒙拐骗的，最擅长就是闭着眼瞎掰。
凡人的命运你都能算出来，难道朗朗乾坤下，一条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还能让人拦住你的去路？”
“哼，你说我坑蒙拐骗，请问阁下，我骗过什么人呐？”
“各位大爷，劳烦让出一条路来。”
酒馆伙计弓腰请求道。
他们跨出门槛，在一墙边继续掰扯。
“这很好证明嘛，”凌百龄道，“现在你给我算一卦，准不准大家都清楚。”
“一次五十文。”
“五文。”
“混蛋，五十文。”
“五文。”
沈游觉得太磨叽，给了他五十文。
然后凌百龄伸出手让他看手相。
他看了手，又扯下他一根头发，将头发放在一个空酒瓶里，让凌百龄对瓶口吹一口气。
他立即用大拇指按着，在瓶底用石灰样的粉末抹匀，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他们一脸狐疑地盯着他，跟着弯腰弓背。
只见顷刻后，他拿出一瓶药水，透明液体倒入酒瓶，立刻升起一阵粉色烟雾，在西尺高的地方汇集，慢慢又回到瓶中。
“好了，”这个江湖郎中说道，“你要问前程还是姻缘？”
“你算一下。”
“算什么？”
“你算一下我要问的是什么。”
这郎中翻了个白眼，拿起酒瓶，见地上有一条红色首线。
“那阁下要问的是姻缘了。”
凌百龄脸色不变，却答道：“这下你猜对了。”
接着他把鼻子凑近瓶口，闭目细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对他说话似的。
沈游他们也闻到一股特殊气味，味道还会变化。
起初是生姜一样辛烈的味道，突然缓和下来，又有荷花一样清新的气息。
最后在几种不知名的气味间变换，有的像凿石头的粉尘气味，有的闻起来像山洞里的蝙蝠屎，有的更像破房子的阴湿味。
反正有点窒息。
凌百龄向两人私语道：“这家伙就是个骗子，算一次要五十文，估计一天都没开张了。”
邓玉道：“别急，我看他把戏挺神，说不定真有本事。”
“反正我不信。”
沈游说。
“我也不信。”
凌百龄道。
“那药水儿怎么……据我推算，”郎中突然睁眼道，“阁下姻缘将无比坎坷。”
“怎么说？”
邓玉问道。
郎中看着他，镇定自若地说道：“他的姻缘不在此处，可是他偏偏注定要留在此处。”
“永远不离开？”
“没错。”
凌百龄不屑一笑，走到他面前：“何以解忧？”
“唯有给钱。”
凌百龄向邓玉笑道：“看我怎么说的？
他就是个骗子，眼里只有钱，我才不会上当。”
“你可别不信，关于你的详情我都能说出来。”
他耐心说道。
“那你说我的姻缘在何处？”
“五十文。”
“不可能，我不可能给你五十文，你个骗子。”
“你的两位主子都会遇到心上人，但是你却怎么也得不到心爱。”
他摇头捋须，显得十分可惜。
沈游和邓玉倒是相视而笑，说道：“我俩一文钱没给，竟然能给相出了命运。”
凌百龄又问道：“那你给自己算过命吗？”
“当然。”
他胸有成竹。
“那你的卦象又怎么说？”
“你想知道？”
“当然。”
“五十文。”
这下沈游两人也忍不住了，拉着凌百龄道：“不看就走了。”
“走走走！
这老头儿，拿我寻开心的！”
他一边走一边吐槽：“这老头儿肯定是骗子！
那些算命的，要么看字，要么看我脸相和手相，哪有拿头发变戏法的？
“他刚才说我算婚姻，大概是看见我衣服里露出的肚兜了。
所以啊，大家千万别轻易相信别人，大家都要小心。”
说的人不顾一切，听的人摇头叹息。
好在有一点乐趣出现。
2他们走开后，渐渐有一群女人娇气的声音传来。
在前面，一栋红光满面的青楼扭着屁股向他们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有光彩，脸蛋也越来越红。
“大哥，”凌百龄笑道，“咱们要奔里去么？”
“为何不呢？”
他们径首走入大门，龟公迫不及待凑上来招呼。
尤其对邓玉热情，邓玉身上的儒雅气质掩饰不了，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吃霸王餐的人。
龟公在这里做久了，己经能看出谁是好人坏人，谁才是最有钱的。
楼里光鲜亮丽，灯壁辉煌，莺歌燕舞，地久天长。
楼上好几层栏杆上都是红艳艳的布条，旁边走过不同姿色的年轻姑娘。
在一楼大厅这里，热闹非凡。
公子哥左拥右抱，专一的只顾着和一个调情。
他们喝酒不计较数量，醉后不在意酒量，醉生梦死，宁可沉眠在温柔乡。
沈游也想这样，只是又有点洁癖。
他们坐在一起，桌上刚由一个女招待斟上酒，还有几盘小点心。
邓玉不喜欢这里，他觉得这些女子也许身世可怜，终究闹腾了点。
而且骚气满满，他都没看她们一眼，几个女子就主动过来了。
她们边走边大声惊叹，说好一个小白脸，好一个宋玉转世啊。
声音又娇又媚，又长又响，生怕没人听到。
这让一些客人感到不满。
他们蔑视一眼，然后继续调情。
但凡这个时候，总会有点奇异的经历出现。
就是这样，男的或是不感兴趣，或是嫉妒不屑一顾，若不是为人友善，出于欣赏，哪个男人会盯着男人不放？
有个男人就盯着他们那一桌不放。
看他的警惕眼色，要么是个特务，要么产生了爱情。
凌百龄发现那双灵动的眼睛，坐立难安。
那双眼睛，就像一根鞭子，抽在他屁股上。
他用眼神示意沈游和邓玉，有个男人在往这儿看。
沈游循色望去，在对面角落，一个貌不惊人的男子正看向他。
见到他眼神那一刻，他脉脉又低下了头。
他独自一桌，和其他寻欢作乐的人毫不相称。
沈游正觉得奇怪，突然又见他抬起头来，以一种痴迷和感激的神色向他看来。
他打了个寒噤，浑身不自在。
他很清楚，以往自己看个“哲学”视频，只是图乐呵，怎么这事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来？
邓玉看到这一幕，泰然自若，仍旧自斟自酌。
他记得自己看过的那部奇书，讲了识人术。
经过刚才的观察，他觉得这人并不可怕，而且绝对带有一点柔情。
既然是看向大哥的，他也只好暗暗恭喜了。
想到这里，他放在杯沿的嘴唇渐渐调皮地翘起来。
年轻人胡须不长，疏落黢黑，皮肤有一种病态的松垮，发白。
他的衣服足够华丽，却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手脚，坐在那里冷冷清清。
如果说他爱的是女人，将会很难让女人看出他的男子气概。
适才进来时，一堆女人簇拥到他身边，他都用一种粗犷做作的声音遣散开去。
当他看向沈游，做出一系列违和的反应后，几个瞥见的女人才窃窃嘲笑起来。
现在她们都跑到邓玉身边去了，邓玉也不喜欢她们。
不管做哪行，最怕的就是被人嫌弃，何况她们的职业最牵连到尊严。
邓玉让她们走开，要是不走开，自己也不会付钱。
“你不用付钱，我陪你一天。”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的屁股大，喜欢你就夸。”
“来，喝一杯，我敬你公子。”
凌百龄西下瞧了瞧，除了同性恋那个角落，他都在心里有数。
作为保镖，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
什么时候该谨慎该放纵，不需要别人提醒。
他见沈游还假意喝酒，实则观察一个异样的眼神，不禁暗暗好笑。
他还松了一口气，因为一开始，他以为那人是冲着自己的。
“来嘛来嘛，邓公子，喝一杯。”
凌百龄学着女人喊道，“邓公子，这一杯好喝，我的比她的好喝。”
“邓公子，你觉得我好喝还是她们好喝……谁更漂亮嘛！”
一群鬣狗包围了小绵羊，邓玉实在经不起折腾。
最后他勉为其难地留下一个安静点的小姑娘，把其他人赶走了。
沈游和凌百龄也无趣地拒绝了几位热情女子，“来青楼不叫姑娘！”
这桥段总是让人感到熟悉。
几杯酒下肚，沈游仍难解尴尬和不适，索性向那男的看去，目光坚定，咄咄逼人。
正好那他也看过来，沈游便撇了个头，让他出去谈谈。
哪怕真是个龙阳之癖的人，还是明说的好。
沈游知道的不仅是长痛不如短痛这个理，他还有点常识。
他知道明朝中后期的人都追求“奇”，无奇不欢。
有人假扮乞丐去追求女人，有人假扮女人去追求女人，还有人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躲在家里吃自己的排泄物……龙阳之癖历史悠久，这类人平时也没什么特别，坦然面对就是，他想。
反正我自己又不是gay！
沈游起身离去，他们先后出去。
邓玉和凌百龄终于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